人生抉择是个永恒的话题，而有的抉择终将永恒。

信仰与家庭的抉择：钢铁一般的硬汉和最柔肠的小孩子

1930年11月22日，云南省陆军模范监狱。中共云南省委书记王德三在狱中给父亲写下了六千余字的遗书，这是他与父亲、妻子和儿子做最后的告别，也是王德三作出的最后人生抉择。“父亲：当儿昨夜想到写信给父亲和儿媳的时候，禁不住流下泪来了。儿自受难至昨天，都是很解脱很达观的。你的儿子是人世上最刚强、有志气的人，他只知道人类、只知道社会，没一点自私自利的习气。不独你的儿子自己相信，人们都把他看待成一个有志节有能力的人物。但是，父亲，人们只知道儿是个钢铁一般的硬汉，他们那里晓得儿是一个最富感情、最柔肠的小孩子！”刚提笔，王德三的心情是沉重的。

试想，如此境遇谁又能轻松得了。选择告别，是王德三最终的抉择。但是，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王德三知道家里还有多少责任需要他去承担，年迈的父亲、深爱的妻子、年幼的儿子，他们都需要他、离不开他！想到即将离别至亲至爱的人，王德三内心的愧疚、牵挂、担忧和不舍化作泪水从心底流出。是啊，从王德三的身上我们看到，刚强是对信仰的坚持和为之不息的奋斗，并不是刚强的人没有情感和牵挂，王德三“是一个最富感情、最柔肠的小孩子！”，只是在信仰和亲情、爱情、家庭之间，王德三毅然选择了信仰，选择了为大多数人的利益而奋斗，体现了一个共产党员对党忠诚的高尚情操和坚毅品格。

“父亲：儿的思想信仰，完全与父亲不同，但是儿愿曲意解释，来宽慰父亲。其实任何道理都是相对的，都具有时间和环境的条件。父亲所处的时代和环境，形成了父亲的思想和信仰。儿虽曲意解释，均出于至性至情。只是用婉曲的话，把意思写给父亲。”王德三宽慰父亲，自己的思想信仰与父亲不同，是因为时代和环境不同，王德三的“曲意解释”，隐意着父亲对自己信仰的选择予以的理解和认可，特别是与父亲的培养分不开，信中“曲意解释”只是出于对亲人的保护，因为他知道，父亲懂他。这就是一个共产党员为劳苦大众不惜牺牲自己，而对家人只能在遗书中以尾婉的话语说明原委。

紧接着，王德三用了三千字左右回顾了自己的家世和幼年生活。“我们的家庭，是所谓书香寒士的人家。祖父一生没有做过一件错事。他不是一个什么伟大的人物，而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完人!”“我家从来不讲势力。但是祖父、父亲、伯叔们的德望，可以移风化俗。祖父的学生遍布下川三甸。”“我在高小二年级以前，是读经复古的旧学气派，秦汉以下的书不读”“中学二年以前，唐、宋以后的文章不读，中学三年级才读明清诸家归、曾、姚的文章；到省后才看《新青年》。

可是我自幼却爱学数学，学校考试，数学总是一百分。”“民国八年以后，我专心想学数学物理。民国十三年后，因母亲和三弟的刺激，我被社会的潮流卷进革命来。”“我详细写出幼年生活，在（于）叙明我生活方向发展的基点。人的生活和思想，并不是孤立地自由发展起来，而是社会环境所规定着。”因此，“儿的幼年以至现在的思想的发展，代表着所处时代的发展。儿在性格上得到母亲很深刻影响，幼年时代得父亲优良的培养，而壮年始被社会潮流所卷入。”在与父亲的道别中，王德三感恩祖辈、父辈对自己的良好教育，感恩这个大家庭给了他良好的成长环境。

从王德三的遗书中我们看到，到省城昆明读书以前，受的都是“四书五经”的旧式教育，到昆明读书，受新文化思想的影响，加之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哥哥王复生给他寄来《新青年》等进步刊物，他开始关注祖国前途和人民的命运，革命的思想开始萌芽。同时我们更看到，一个“数学总是一百分”“专心想学数学物理”，已是北京大学物理系的王德三，如果不是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不定后来就能成为一个物理学家或是数学家。

但在个人前途与国家命运的抉择中，王德三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1921年，王德三考入北京大学，不久加入中国第一个学习和传播马克思主义的秘密团体——北大马克思学说研究会。192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4年秋受中共北方区委委派，到陕北建立党的组织。他和李子洲等党员密切配合，在绥德第四师范学校建立了陕北地区第一个党团混合小组。以后，他又到陕北榆林地区传播马克思主义，发展党的组织，培养了刘志丹、安子文、刘澜涛等一批重要干部，成立了中共陕北特别支部，为后来党中央把中国革命的大本营设在陕北打下了基础。王德三先后任中共陕北特支书记、陕北地委书记。

1925年秋回北大，任北京区委委员，参加北京工人运动领导工作。他与王复生、杨青田等人发起成立了革新社，出版《革新》月刊。1926年，任黄埔军校第四期政治教官，并在广州大沙头滇军第三军留守处主持了培训以云南进步青年为主的政工人员训练班。1927年2月回云南工作，历任中共云南特委书记、省临委书记、省委书记等职。代表中共云南地方组织参加了在莫斯科召开的党的六大。

王德三在领导云南早期党组织工作3年多的时间里，特别注重调查研究工作，特委专门设立农民运动委员会、少数民族问题委员会，建立巡视员制度。对云南的农民运动、少数民族工作中亟待解决的问题进行调研，对云南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情况也进行调查研究，调研结果成为云南党组织制定工作方针和斗争策略的第一手资料，非常宝贵。特别是面对云南民族众多的省情，王德三领导制定的《少数民族问题大纲》，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的第一个地方少数民族工作的政治纲领，对民族工作进行的初步探索和实践，成为中国共产党少数民族工作早期的理论探索和革命实践的组成部分，在党的民族工作史上有着不容忽视的地位，王德三因此成为中国共产党民族工作理论和实践的最早探索者之一。

王德三在党的六大会议上发言时，就农民土地问题，结合云南少数民族地区实际情况提出，农村阶级关系问题“不可笼统规定”，而“应以当地实际情形来分”，还要“注意土地与政权的关系”。并且提出，少数民族问题在“农民问题中是很重要的问题”他的这些观点和问题的提出，对于六大正确总结中国革命的经验教训，反对“左”倾错误起到了积极作用。

为了向少数民族群众宣传共产党的主张，启发少数民族的阶级觉悟，王德三深入到滇南少数民族地区调查研究，写出了长篇宣传材料《夷经》（又称《苗夷三字经》）。《夷经》总结了少数民族历次反抗斗争失败的经验教训，用朗朗上口、浅显易懂的语言，道出了少数民族人民的心里话，因而在滇南广为流传，被少数民族称为自己的“经书”。《夷经》是中国共产党较早宣传民族政策，从事民族工作的经典之作。此外，王德三还编写了《土地大革命》《点兵歌》等革命歌词，在云南广大农村中产生了深远影响。

“儿现时只有拿定主张，把身子献给人类了！”“儿所做的事情，是反对官府的，这是主义上的事情，私人没有什么仇气。”“儿生三十二岁，身体处处健康，只是脱了三个牙齿，儿自信不(没)有做了什么对不起父亲、对不起人类的事情。儿非病死短命，是被人压迫去成仁就义。从表面看来，父亲活生生的儿子，儿媳最亲爱的丈夫，纪儿最伟大的父亲，被人夺去，是最可悲恸的事情。

可是父亲是最达观的人，古言说：人各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儿已处此境地，如果要偷生苟活，那就要做出些无廉耻的事情，那时你儿子又有什么脸在人世上？”“你们看了这信，可以知道我为什么忍着心离开你们”。写到这里，王德三把自己的“主义”和最终选择告诉父亲，选择把身子献给人类，这是重于泰山的牺牲，没有给父亲、妻儿丢人，没有给王家人丢脸，没有给祥云和云南摸黑。

同时，王德三也把带给党组织的话，以告诉父亲的方式告诉组织：“儿被捕后已经没有再做革命的希望，儿也决不变节反对革命、破坏革命”，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视死如归的革命精神。王德三回云南从事党的活动3年多时间，一直担任中共云南组织的主要领导职务，为云南早期革命斗争作出了巨大贡献。

1930年秋，蒋介石对中央红军进行了三次反革命“围剿”，全国范围内的反动势力更加嚣张，10月3日，国民党云南省政府出4万元重金购买王德三人头。11月19日王德三在昆明安宁被捕。可以看出，在革命最低潮的时期，王德三仍然坚定理想信念，在生与死的抉择中，他以英勇献身的方式向反动派宣告，革命必胜、中国共产党必胜、中国共产党万岁！

“儿一两年来，在工作上有许多烦闷，儿自信对云南事情有些看到（的）地方，可是大家不大了解。我有我的事情，不能常在云南，他们又不放我出去，以至于闹到这种现象，全局都吃很大的亏。他们也许抱怨我，骂我，可是儿是一个刚强的人，不怕什么，也许我寄给龙（云）的信，是他们骂我的材料，可是我并不怕。就是儿媳们听见任何难听的话，也不必着急。儿有儿的志节，儿有儿的见地，让历史来证明儿的意见、批评儿的意见。”

“他们的主张错了，扯些谣言来掩盖。可是个人的是非不要紧，大家总要用诚实的态度去迎接真理，才算一个真正的‘人’！我希望儿媳、纪儿和侄儿们，勇敢地去做一个‘人’！她们的丈夫、父亲和叔父学问很浅，性情偏执，可是他是一个真正的‘人’，值得他们永久纪念的！”。对个人的是与非，王德三并不在意反动当局对自己的漫骂，也不在意一些不明事理的看法，暂时的是与非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坚信自己的信仰，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经得起历史的考验，并以此宽慰亲人，正确看待当下的是非问题。表现了共产党员坚持真理，献身理想的崇高精神风范和坚强意志。

在生命与爱情之间，王德三更珍爱后者。他对父亲说：“儿最不放心的，就是那热爱难舍媳妇，她为儿受尽一切人世的苦难。生别已急得她吐血，当她知道儿的消息，不知如何情境？儿不忍在此多提及她。凭她和那‘人芽’在人世中去睹她们的命运，就像睹（赌）钱一样，凭着偶然的定则。如果她一个人残存人世的时候，我不愿意她孤灯独守，这话也许使她更伤心，她常骂我残忍，可是这是苦的真情。为想到那孤灯如豆，孤影独衾的境况，我为她如何难堪！她永久不会忘我，她的黄金时代，无论如何不能再现！我们的甜蜜生活，每一秒钟都引起她和我的深刻印象！我常同她说深情的话，计较到一言半语，引起她的多心，她一定会饶恕我！我爱到她的每一根头发！”当甜蜜的每一秒钟都嵌入彼此的内心，彼此深爱至每一根头发时，谁又舍得与彼此分离，更别提永别。所以，当王德三决定“把身子献给人类”的同时，纵然对爱妻有一百个不放心、一百个不舍得。但是，为了自己的主义，为了自己的崇高理想，他践行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誓言。这也是王德三为了人民大众的解放事业，用牺牲自己的生命和爱情而吹响的革命号角。

最后，王德三对父亲说：“父亲！这说不完的话要从此收束了！我最后还是要解脱一切，像那和尚一样的安定。儿现在说点乐观的事情，再宽慰父亲。我们的家庭已经成为历史的家庭，与人世了无恩怨。如果是可能的话，把家里照料得出头绪，父亲可以领着孙儿们到省城来，把大媳妇、二媳妇都聚在一块，待纪儿、侄儿们长大，好好教育他们。”“如果一时不致有什么事情，也想请父亲来省一见，但是也还没有想定。”写到这里，王德三似乎轻松了些许。写完遗书后39天，即12月31日下午4时，王德三被反动派杀害于昆明西郊，时年32岁。和他一同被杀害的还有省委宣传部部长张经辰、省委委员李国柱（团省委书记）、省委委员吴澄，这一天成为云南最黑暗的日子，云南革命遭受了大革命失败以来最惨重的损失，中共云南省委被完全破坏！

王德三的父亲在祥云听到儿子牺牲的噩耗，万分悲恸，这位银须老人千里迢迢奔到昆明，亲自将儿子的遗体重新安葬，为他立碑。安顿好儿子，老人终因悲愤交加，在昆明含恨离世。王德三始终“热爱难舍”的妻子马冰清，以惊人的毅力，完成着丈夫未竟的事业。被捕了，坚贞不屈，出狱后继续斗争，对党忠贞不渝。王德三唯一的儿子王纪中不幸于1937年被疯狗咬伤后身亡。王德三的哥哥王复生，1936年在东北被日本侵略者杀害。王氏兄妹仅剩下小妹乔凤一人在家乡祥云，1997年逝世。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许许多多的王德三，在人生旅途中毅然选择加入中国共产党，他们用鲜血和生命践行了《自由与爱情》的旷世诗篇，践行了对党忠诚，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的铮铮誓言，他们斗智昂扬的革命精神激励和鼓舞了一批批前赴后继的共产党人不忘初心、继续前进的信心和决心。

（作者：王东立      单位：云南省委党史研究室）